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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推荐 | 罗峰《酒神与世界城邦》(全两卷)

罗峰 古典学研究 2022-10-08



酒神与世界城邦

——欧里庇得斯《酒神的伴侣》义疏

罗峰 著

721页,98.00元,2020-11

商务印书馆



内容简介


本书笺释部分据古希腊原文重新翻译欧里庇得斯晚期经典悲剧《酒神的伴侣》及相关英、法文笺注,译文力求信实通达,版本溯源详实,义疏部分细致疏解了文本,语词考索明晰,义理阐发独到,深刻勾勒了素有“舞台哲人”之称的古希腊三大悲剧家之一欧里庇得斯与古今思想家隐在呼应的思想勾连。本书是国内首部欧里庇得斯研究专著,填补了我国相关领域尚无专研的空白,是我国欧里庇得斯悲剧研究的奠基之作和标志性成果。


目  录


导论    

     一、欧里庇得斯的政治意图

     二、《酒神的伴侣》的位置

     三、如何阅读《酒神的伴侣》

第一章 狄俄倪索斯的计划

    第一节 狄俄倪索斯与民主政治

           一、狄俄倪索斯的肆心

           二、肆心与民主

           三、酒神精神的普世化

           四、狄俄倪索斯的血气

           五、狄俄倪索斯的政治意图

    第二节 酒神教仪

           一、序曲

           二、歌队的幸福颂

           三、狄俄倪索斯的两次出生

           四、宙斯的两次出生

第二章 老王、先知与新王

    第一节 盲先知与老王:谁当向导

           一、参加狂欢的表面动机

           二、盲先知与向导

           三、礼法与新神(一)

    第二节 新王与老王

           一、新王的血气

           二、新王怒斥老王

    第三节 盲先知与新王的决裂

           一、盲先知的启蒙:重塑酒神

           二、盲先知的酒神颂

           三、先知的劝谕

    第四节 忒拜权力中心的瓦解

           一、卡德摩斯的劝谕

           二、盲先知、老王与新王的决裂

    第五节 酒神崇拜的民主特征

           一、酒神崇拜的安宁

           二、酒神崇拜的平等

第三章 酒神与城邦

    第一节 酒神与新王的对峙

           一、酒神的温顺

           二、新王盘诘酒神

    第二节 歌队的吁请

           一、狄俄倪索斯与狄耳刻

           二、彭透斯的出身

    第三节 酒神与城邦

           一、王宫奇迹

           二、自然状态下的狂女

第四章 酒神的诱惑

    第一节 酒神的诱惑

    第二节 礼法与新神(二)

    第三节 国王彭透斯的转变

第五章 国王之死

    第一节 自由与正义

    第二节 国王之死

    第三节 阿高厄的清醒

结语 酒神与世界城邦

参考文献

                  

内容试读

导  论


一、欧里庇得斯的政治意图


《酒神的伴侣》(Bacchae)是欧里庇得斯最后一部完整的经典之作。伯罗奔半岛战争结束在即的前几年,雅典经历了一次深刻的思想危机和社会危机。欧里庇得斯就在此时离开母邦雅典,前往马其顿王阿刻劳斯(Archelaos)的宫廷。《酒神的伴侣》就是他客居马其顿期间所作。欧里庇得斯对此剧颇为用心,初稿完成后,还进行了精心修改。
欧里庇得斯(Euripides,公元前480–前406)

从形式上看,《酒神的伴侣》堪称悲剧(又译肃剧)的典范:语言优美、结构严整,整个故事一气呵成,情节紧凑、扣人心弦,全无诗人早年创作时频遭诟病的缺点。在主题的选取上,欧里庇得斯也别具匠心。他不仅重拾了传统神话,还选取了一位与悲剧艺术紧密相关的神作为题材。最引人瞩目的是,欧里庇得斯在剧中一改往日质疑、控诉诸神的态度,以极端方式呈现了凡人对抗神的可怕后果——试图抵制酒神的忒拜国王彭透斯不仅死无全尸,整个王族和城邦也因他的“过错”惨遭灭顶之灾。然而,事实是否确如“翻案诗”派(Palinodes)学者所言,饱经风霜的欧里庇得斯晚年改变了早年的激进看法,决意创作一部回归传统的剧作?抑或欧里庇得斯只是想借这部“天鹅绝唱”,向“戏剧之神”酒神致敬呢?

仔细考察剧中的酒神及其教仪后,我们不得不惊叹欧里庇得斯的“匠心”。诗人通过将狄俄倪索斯来到希腊这一“历史事件”置于人尽皆知的神话框架中,悄然发动了一场“革命”。在希腊人根深蒂固的观念里,酒神不仅是外邦神,而且是新神。在《酒神的伴侣》中,欧里庇得斯却赋予酒神无穷的魅力,将之刻画成一位生于忒拜,历经游荡后返归故里的神。然而,细读文本后不难发现,酒神此行,带着十分明确的政治目的:他要通过推翻忒拜新王彭透斯的统治,迫使整个希腊世界接受他的狂欢教仪。欧里庇得斯的笔法却让人觉得,撕裂国王彭透斯是酒神对人类的正当报复,以致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剧中的酒神教仪具有反人类的特点,可谓与希腊文明世界扞格不入,极大扰乱了忒拜城邦的正常秩序。

在《酒神的伴侣》中,狄俄倪索斯首先摧毁了忒拜政治共同体的小单位“家庭”,将城邦的全体女子带上基泰隆山狂欢,建立一个别样的共同体,与传统的忒拜城邦构成张力。这个共同体崇尚自由、快乐(狂欢)、无拘无束的生活。在描写酒神教仪时,欧里庇得斯富有选择性,他抹去了酒神崇拜的秘仪色彩。这就相当于把一些本应限定在小团体的价值普世化。酒神接下来对以彭透斯(Pentheus)为首的忒拜男子的启蒙,就证实了这点。剧中的酒神引领由狂女组成的共同体,对抗忒拜城邦,企图建立一个消除一切差异和界限的世界城邦。

提香作品 《酒神的狂欢》

欧里庇得斯一生鲜问政治,但他的诸多作品都表达了对现实政治的强烈不满。作为欧里庇得斯最成熟的代表作,《酒神的伴侣》可能寄托了诗人期许的城邦样式:剧中呈现的酒神狂欢式的城邦,兴许是他为走向穷途的雅典民主制开出的一剂良方。欧里庇得斯在剧中描绘的世界城邦图景,隐秘传达了他的政治意图:剧本开篇,酒神就讲述了他一路游历诸邦,建立狂欢教仪。当他来到忒拜传教时,却遭到彭透斯的坚决抵抗——酒神教仪追求快乐、自由、欲望与和平(行414―417)。在剧末,酒神不仅成功在忒拜建立教仪,还以预言的方式将建立世界城邦的意图展露无遗:已遭启蒙的卡德摩斯(Kadmos)将统治外邦人,也就等于把酒神教仪所推崇的观念推行到这些地方;卡德摩斯还会在战神阿瑞斯的协助下完成构建世界城邦的“使命”,其最终归宿是极乐岛。这是否表明,世界城邦的最终建立,端赖于一场终极之战,以期给全世界带来普遍和平?那么,世界城邦的终极价值就是快乐、自由、随心所欲?

柏拉图也描绘过一个美好的世界城邦:克洛诺斯指派精灵统治人的城邦。但这种城邦只是为了揭示政治的不完善的本质界限,而非真要付诸实现。较之柏拉图的描写,欧里庇得斯笔下追求快乐和自由的世界城邦,发生了什么根本性变化?此外,酒神式的世界城邦(world-city),与现代所追求的世界国家(world-state)有何关联?在剧中,欧里庇得斯充满诗情画意的笔触所及,一派祥和(遍地流着酒浆、甘露、乳汁的场景多次出现)、充满温情(狂女喂食兽仔)的景象,背后又有惨绝人寰的暗流(狂女撕裂野兽、劫掠村庄)涌动……

二、《酒神的伴侣》的位置


欧里庇得斯一生创作了92部戏剧,传世19部。这在古希腊三大悲剧诗人中已算最幸运。不过,欧里庇得斯虽丰产,一生却仅获奖六次(包括三次头奖)。这对一个以悲剧创作为志业的剧作家来讲,实在算不得成功。《酒神的伴侣》还是在欧里庇得斯死后,由小欧里庇得斯(Euripides the Younger)搬上雅典舞台才夺得头奖。与《酒神的伴侣》一道上演的,还有欧里庇得斯在马其顿期间创作的另外两部悲剧:《阿尔刻蒙在柯林斯》(Alcmaeon at Corinth,散佚)和《伊菲革涅亚在奥利斯》(Iphigeneia at Aulis,未竟)。身处异乡的欧里庇得斯仍依雅典悲剧竞技的惯例写作。小欧里庇得斯后来就携这三部悲剧参加雅典酒神节。有学者发现,诗人在《酒神的伴侣》上倾注了非凡的心力。关于《酒神的伴侣》的确切创作时间,已无可稽考,只能大致推断它约成于公元前407―406年间,亦即诗人逗留于阿刻劳斯宫廷的最后两年。不过,《酒神的伴侣》虽为欧里庇得斯旅居马其顿期间所作,剧中对雅典时政和社会矛盾的种种影射,却显然意在“说与雅典人听”。

《酒神的伴侣》是欧里庇得斯最著名的悲剧之一。古代作家,尤其是古罗马作家似乎对此剧情有独钟,纷纷模仿。阿提乌斯(Attius)将《酒神的伴侣》译成拉丁文,为该剧在拉丁世界的广泛传播打开了大门。帕库维乌斯(Pacuvius)很可能在他的剧作《彭透斯》(Pentheus)中借鉴了《酒神的伴侣》。从那努斯(Nannus)《狄俄倪索斯》(Dionysiaca)的一些章节还可见出,这位剧作家几乎照搬了欧里庇得斯的叙述。更令人惊奇的是,在中世纪一个名为《受难的基督》(?)(拉丁名为Christus Patiens)的剧本中,剧作家竟大量借用了欧里庇得斯在《酒神的伴侣》中的描述。学者们对此剧评价极高。有研究者认为,《酒神的伴侣》是欧里庇得斯“最完美”的一部悲剧,堪与埃斯库罗斯的《阿伽门农》和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媲美。

狄俄倪索斯
《酒神的伴侣》的希腊原文是Βάκχαι,意为“酒神的女信徒”或“疯狂的女人”。对于这个剧名的中译,汉语界主要有两种译法,大陆一般译为《酒神的伴侣》,台湾译为《戴神的女信徒》。结合该剧的主题来看,“酒神的伴侣”更切合欧里庇得斯的创作意图。在古希腊人眼里,狄俄倪索斯形象多变,呈现多种面相,但他最核心的形象还是与酒(尤其是葡萄酒)相关。但既然的原意就是“酒神的女信徒”,又为何把“女信徒”转变为“伴侣”呢?原因有三。首先,在《酒神的伴侣》中,欧里庇得斯对酒神的女信徒作了明确区分:一类是从遥远的小亚细亚随酒神一路同行,最终抵达忒拜的吕底亚狂女(自愿);另一类则是狄俄倪索斯抵达忒拜后,被迫离家的忒拜女子(被迫)。从剧中看,与其说忒拜狂女是酒神的信徒,不如说是他惩罚忒拜的工具。笃诚的酒神女信徒其实只有他从外邦带来的吕底亚狂女。吕底亚妇女一路随扈,算得上酒神“志同道合”的“旅伴”和“伴侣”。此外,在《酒神的伴侣》中,欧里庇得斯有意隐藏其真实意图,一方面剔除了酒神崇拜中的轻佻因素,如剧中未出现放荡不羁的萨图尔(Satyr,半人半兽),也没有描写狂女寻欢作乐的场面;另一方面让实际上“最可怕”的酒神戴上“最和善”的面具。欧里庇得斯对酒神的描写含混不清,令人捉摸不定:他既是神也是人,还是兽;他是男儿身,却又面带女相;他还介乎成年与未成年之间;他甚至“最可怕,又最和善”(行861)。欧里庇得斯借传统的描写方式隐藏更具肆心的思想。至关重要的是,欧里庇得斯悄然去除了酒神崇拜的秘仪因素,使之普世化,激励人们追求此世的自由,释放各种欲望,从而也就抹去了“信徒”的色彩,使得蕴含在“信徒”中的意味荡然无存。自此,“信徒”变成了平等的“伴侣”,共同追逐欲望的满足。
从题材上看,《酒神的伴侣》不仅是欧里庇得斯唯一一部以神命名的剧作,而且是希腊传世悲剧中唯一一部以酒神为题材的悲剧。尽管埃斯库罗斯至少早欧里庇得斯半个世纪就已写出两个有关酒神题材的四部曲,但这些剧本均已佚失。迄今为止,我们仅从其他作家的引用中发现埃斯库罗斯《彭透斯》(Pentheus)的一句台词。单凭这残存的只言片语,我们已无法知晓埃斯库罗斯当初对这个主题做了何种处理。《酒神的伴侣》主题极为简单,讲述的是神对人的报复。这部悲剧也给人强烈的感觉,似乎暮年的欧里庇得斯决意重回传统。《酒神的伴侣》展示了神的绝对优越性,与他早期诗作中对诸神的普遍怀疑大相径庭。欧里庇得斯运用的创作笔法,使《酒神的伴侣》独树一帜。欧里庇得斯采用了旧的神话传说,但他推崇的是新神,甚至是前期思想的极端化表现。

酒神节的欢乐场面
《酒神的伴侣》堪称悲剧典范,连素不受欧里庇得斯重视的歌队也重新焕发活力。剧中歌队与戏剧行动的关联空前紧密,这在欧里庇得斯的其他剧本中极为少见。此外,诗人在这部剧中展现出的诗性力量,他的任何其他悲剧都不能望其项背。在剧中多处,欧里庇得斯遣词古奥典雅,直追埃斯库罗斯之风。他的笔法时而如行云流水,不事雕琢,时而又欲言又止,充满弦外之音。他对自然景致的描写,弥漫着异域风情,笔触所及,如歌如画。然而,在这种充满诗情画意的描述背后,仿佛又透着某种令人不安的东西。总之,整剧笼罩于某种模棱两可的迷雾,时而显得极为现代,时而又相当保守;时而轻快灵动,时而又令人毛骨悚然,肯定与疑虑如影随行。这部看似规整的悲剧,蕴含着诸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悖谬。纳斯鲍姆(Martha Nussbaum)就直言,《酒神的伴侣》张力惊人。

据信,悲剧自欧里庇得斯走向衰落。《酒神的伴侣》却毫无衰败之相,还迸发出别样的生机。

三、如何阅读《酒神的伴侣》


《酒神的伴侣》广涉文学、宗教、哲学、政治等诸多领域,极适合从跨学科的交叉视角深入探讨,是值得比较文学关注的经典文本。研习这样的经典,不仅有益于为本学科提供一个研究范例,而且与我们的生活方式息息相关。对于理解我们的现代处境及各种现代政治思想,《酒神的伴侣》提供了一面反观明镜。从本质上讲,古希腊悲剧关乎人事,悲剧中涉及的问题关乎人自身最根本的东西。研读古希腊剧作,就是研读人本身。当然,面对任何一部过去的作品,要做到“完全的理解”无异于天方夜谭。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就此取消接近作品意图的努力。真正的人文学者,愿意倾全力去认识人类的过去,并坚定一个信念——认识过去是为了理解现在,塑造我们的未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试图理解《酒神的伴侣》的过程,也就是认识自我的过程。

研究《酒神的伴侣》前,必须先进行翻译和注疏。这些基本工作有助于尽快进入文本语境。通过直接触摸希腊原文,弄清各个语词的含义,对于深入把握剧作的意旨大有裨益。在翻译过程中,参照各种译本和笺注本,对作出可靠的汉译大有帮助。同时,我们还必须广泛阅读前人的义疏和研究成果。西方学界已对《酒神的伴侣》做了广泛研究,我们必须在深入阅读这些文献的过程中归纳出有启发的见解,并在此基础上进行更深层次的阐发。在具体的文本解读过程中,还必须运用古典学的方法,对勘欧里庇得斯的其他剧作和其他作家的作品,以帮助我们深入文本肌理,更好地把握剧本。

《酒神的伴侣》广涉文学、宗教、政治和哲学等方面,涵盖的内容也极为丰富。要深入理解此剧,仅从单方面进行考察显然有失偏颇。因此,除了立足文本,弄清文本理路,还必须打破学科界限,从跨学科、跨文化的比较视野对该剧进行解读。

《酒神的伴侣》是悲剧,在解读中,必须首先着眼于其文学性,弄清悲剧的构成要素和欧里庇得斯的独特技巧。在这方面,现代研究颇具成效。亚里士多德的《论诗术》和《修辞学》,以及柏拉图论及诗歌的章节,对理解《酒神的伴侣》的诗学特征提供了理论支撑。此外,《酒神的伴侣》与宗教的关系不言自明。在考察狄俄倪索斯及其教仪上,西方的研究已经相当成熟,研究文献十分可观。不过,欧里庇得斯毕竟是诗人,更重要的是弄清他在创作时对酒神这个主题所进行的处理。《酒神的伴侣》是古希腊现存剧作中唯一一部以酒神为主题的悲剧,但借助其他诗人,如荷马、品达和索福克勒斯等人对狄俄倪索斯的描述,仍可勾勒出酒神在古希腊诗文中的传统形象。欧里庇得斯并不避讳狄俄倪索斯的新神身份,在开场就表明其外邦神的身份,但他又把这位新神描写得充满含混和魅力。由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可知,狄俄倪索斯与战神阿瑞斯关系紧密,均与忒拜有关,前者“掌管杀戮和死亡”,后者司掌“欢乐和生命”。在欧里庇得斯笔下,狄俄倪索斯虽显温和,却也是“好战”之神,带给忒拜的并非和平,而是残酷的战争。
骑豹的狄俄倪索斯
悲剧的发展伴随雅典民主制的兴衰,繁荣于雅典民主制的鼎盛时期,也随着民主制的衰落式微。一场旷日持久的伯罗奔半岛战争,给雅典带来了深刻的危机。《酒神的伴侣》与欧里庇得斯的其他晚期作品,都关注传统政治领导者的权威问题,流露出诗人对传统社会结构和传统政治领导权的失望。在《酒神的伴侣》一剧中,欧里庇得斯的失望集中体现在对彭透斯的刻画上:手握政治“权威”的彭透斯不自量力地率举邦男子与神对抗。与此相对,完美“王者”狄俄倪索斯将忒拜的全体女子变成狂女,迫使她们丢下“机杼”,上山狂欢,与忒拜城邦对峙。她们过着令人神往的美好生活:不事劳作,享受自由、平等和快乐。欧里庇得斯把对抗酒神的彭透斯刻画成刚愎自用的武夫,令人联想到雅典的对外政策。通过设想出一种新型共同体,欧里庇得斯意欲构建自己理想的城邦样式。最后,欧里庇得斯剧作中蕴含的哲学思想也引人注目。从他的现存剧作和残篇来看,欧里庇得斯明显受自然哲人和智术师影响。在柏拉图的《伊翁》(Ion)中,苏格拉底提到,欧里庇得斯将作诗的灵感来源缪斯神说成“磁石”(533d)。在《法厄同》等作品中,他还用自然元素解释诸神。此外,欧里庇得斯不时触及哲学话题,他的剧本充斥着长篇论述和辩论,其中不乏智术师的诡辩成分,还时常触及哲学话题。《酒神的伴侣》中就有大量关于“智慧”、“理智”、“幸福”的讨论。这些问题都是哲人(尤其是柏拉图笔下苏格拉底)关注的重大主题。柏拉图也在作品中多番提及欧里庇得斯和诗学问题。对勘柏拉图的著作,不仅有助于弄清欧里庇得斯的思想位置,还有助于弄清他的世界城邦构想与古典哲人的本质区别。

四、酒神与世界城邦


在剧末,狄俄倪索斯现以真身,无需借助先知,亲口向忒拜人发布了一系列预言:卡德摩斯和妻子哈尔摩尼亚将变成蛇,一起统领外邦人,率无数军队摧毁众多城邦,并洗劫阿波罗神托所,二人最终还将因战神阿瑞斯得享极乐。狄俄倪索斯还在预言中提到,卡德摩斯将率蛮军攻打希腊,捣毁希腊人的神坛和坟墓——卡德摩斯将挖尸掘坟,连根拔起,亲手毁灭自己的王族、城邦和传统。或许,狄俄倪索斯由此可建立起世界城邦,但卡德摩斯却痛感自己的灵魂会永世不得安宁。

狄俄倪索斯
狄俄倪索斯在剧末的出现,是他在剧中唯一一次以神的真相示人,虽然他在开场白中就声称,他要向世人证明他是神,并在世人面前“显现真身”。在剧中,狄俄倪索斯是新神,欧里庇得斯却把他打造得酷似传统神,以掩藏其更隐秘的观点。在剧末,这点集中体现在他对卡德摩斯系列神话的改编上。现有文本所涉的内容大多与卡德摩斯有关。实际上,狄俄倪索斯的预言出现了长达数十行的断裂。但由后文可推知,散佚部分可能主要涉及忒拜王族成员的流放。批评家们普遍觉得,狄俄倪索斯的预言十分蹊跷。首先,这些预言并非皆可查证。多兹就明确指出,预言中有关卡德摩斯最终命运的各种说法,是一些相对晚期的元素与古老神话传说的“异质”混合。其次,这三项预言本身就互生龃龉。最明显的矛盾在于,卡德摩斯夫妇变成蛇形,是在统领外邦军攻打希腊之前还是在此之后?希罗多德的确提到一个神谕:外邦人举军攻打希腊,并大肆劫掠阿波罗神庙(9.42―43)。欧里庇得斯却将之置换成卡德摩斯亲率的军队。这岂不是说,希腊的最终毁灭,其实是希腊人“自掘坟墓”?

同样悖谬的是,狄俄倪索斯最后表明,卡德摩斯家族遭受如此命运的原因在于缺乏“节制”(行1342),没有及时认清酒神的身份,因而“冒犯”(行1347)了神明。通过指责凡人的肆心和不节制,酒神使自己显得极为节制。可是,卡德摩斯却不平地说,“诸神不该像凡人那样动怒”。换言之,易怒的酒神实际上也不节制,相当“肆心”。对此,狄俄倪索斯归之于传统神宙斯的命定之事——他自始至终以传统神的身份来掩饰自己作为新神的另类意图。在这个披着传统神的新神谕中,代表传统的卡德摩斯将所向披靡,摧毁其他许多城邦,并洗劫传统神阿波罗的神所,最终捣毁祖先的坟墓,将母邦忒拜毁于一旦。新神狄俄倪索斯通过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方式,将使酒神教仪及其精神遍布世界各邦。对于这种“命定”之事,卡德摩斯一连称之为“可怕的邪恶”、“不幸的邪恶”。他忧心,即便就此建立世界城邦,自己也无法渡过冥河——阿刻戎河。

酒神预言的世界城邦以传统城邦和家庭的毁灭为前提:阿高厄也会被逐出母邦,远离家园,亡命天涯。卡德摩斯原本极为看重家族的荣誉,但阿高厄最后却说,狄俄倪索斯给她的家族带来了耻辱。新神带来的极端毁灭,使阿高厄再也不愿看到“染血的基泰隆山”,不愿让酒神杖唤起她的往事,而愿酒神教仪成为其他女信徒的念想。这意味着,新神以极端方式进入传统宗法城邦,并没有使邦民真正树立起对酒神的崇敬。酒神看似成功,实则没有真正进入人的灵魂。即便酒神精神能遍布全世界,也无法取代卡德摩斯对传统冥河的惧怕和对祖统的念想。

通观全剧,酒神的到来使人狂欢作乐,载歌载舞,貌似进入了牛奶与蜜的和平世界。他让人头戴常春藤,腰缠梅鹿皮,手执酒神杖。常春藤代表着年轻,梅鹿皮增添了人的妩媚,酒神杖却武装了人的肆心。在剧中,酒神始终呈现出矛盾的两面:最和善却又最可怕。酒神的疯狂和歌舞,貌似要让人摆脱日常劳作的艰辛,使人焕发活力,实际上却让人丧失心智;酒神看似带来了其乐融融的和平意象,实际却充满血腥。酒神试图将卡德摩斯重新变为野兽(蛇或龙),借助无数征战来结束一切战争,以建立起世界城邦,使秉持自由、平等、快乐的酒神精神成为普世精神。
提香作品《酒神与阿里阿德涅

在古希腊三大悲剧诗人中,唯有欧里庇得斯被称作“舞台哲人”,这与他独特的哲学气质不无关系。在他的剧中,冗长的说理和充满思辨的论辩俯拾皆是。欧里庇得斯笔下看似简单的语言,常常极富思辨、发人深思:“生即是死,死即是生”。在其晚期最成熟的作品《酒神的伴侣》中,欧里庇得斯也触及“智慧”及好的统治的问题。他甚至意欲通过酒神来完成他的世界城邦构想。

从精神实质上看,随后不久的早期廊下派(公元前310—160)的“宇宙城邦”(cosmic city)显得与欧里庇得斯的世界城邦构想一脉相承。在古希腊,从来不乏试图重新解释世界的聪明人。早期自然哲人就试图通过用水、火、土、气等自然元素,重新解释由传统诗人构筑的诸神世界。早期廊下派哲人同样采取一种世界主义的观点,超出具体的城邦政治共同体,思索作为整体的“人类的共同体”的命运。基于对人类无差别的思考,廊下派哲人还设想出一种适用于全人类的普遍法。尽管廊下派的“宇宙城邦”设想只是一种神学或自然哲学意义上理论,但它已然暗示了消除现实政治的差异,取消城邦的可能性。因为他们的主张实际上打破了希腊人和野蛮人之间的传统界限,宣扬人类是一个整体,所有人均应隶属于同一个城邦,成为世界公民。早期廊下派的世界主义态度,是基于对人的理性的充分肯定。廊下派认为,世界理性决定事物的发展变化。所谓“世界理性”即神性。他们认为,通过不断完善人的理性,这种宇宙城邦可以实现。在《酒神的伴侣》中,欧里庇得斯通过重新改编酒神教仪进入希腊的神话故事,试图通过以新神取代传统神宙斯,取消所有城邦的差异,从而缔造一个均质的普世世界。

值得注意的是,欧里庇得斯借由悲剧形式表达的对人类政治组织形式的新构想,不仅在早期廊下派的“宇宙城邦”中得到彰明较著的阐发,在整个西方思想史上也从未断绝。但丁在《论世界帝国》就寄寓了他对理想政制的描画。后世大哲康德甚至力图通过建立国际联盟(世界国家),而使各国公民成为“世界公民”,以走出野蛮人相互残杀的无法状态。在康德看来,正是通过战争及其灾难,还有紧张的备战及和平状态中也会感到的战争压力,使人们渴望建立大国际联盟,以终结一切战争,取得永久的和平与安全。而这一切都是“自然”形成的,


那种困境迫使各国作出野蛮人同样不情愿地被迫作出的同一种决定(无论它们多么难以接受),也就是说,放弃自己残暴的自由,并且在一种合法的宪政中寻找平静和安全。——据此,一切战争都是建立新的国际关系,并通过摧毁,至少是肢解旧的机体来形成新的机体的尝试(虽然不是在人的意图中,但毕竟是在自然的意图中),但这些新的机体又或者在自身中,或者相互之间不能维持下去,因而必须承受新的、类似的革命;直到最后有一天,一方面在内部通过公民宪政的可能最佳安排,另一方面在外部通过共同的磋商和立法,建立起一种类似于一个公民共同体的状态,就像一部自动机器能够维持下去那样。



对于实现这种世界国家和世界公民的图景,康德除了诉诸于“若干次改造的革命”,最终还诉诸于启蒙,诉诸于艺术和科学带来的“开化”和“文明化”。康德的启蒙,要求人要有“决心和勇气”运用自己的理智走出受监护状态。公众要自己给自己启蒙,理性地尊重每个人的独特价值,以摆脱传统的桎梏。这就需要有公开运用自己理性的自由,而且这种自由应不受限制。此外,每个公民都得成为“学者”,通过“著作”来公开表达自己的思想。

欧里庇得斯早就借先知忒瑞西阿斯之口表明,好公民要有理智和思想(行268―271)。不仅如此,为了成为好的世界公民,(卡德摩斯)还得“勇敢”地推翻自己的传统和城邦。酒神的启蒙精神(自由、平等、快乐)确实使人摆脱了传统神的约束,投入了新神的怀抱。悲剧表演作为酒神节上一种常见的艺术形式,的确也让人变得“开化”和“文明化”。但我们最终看到,这种使世界文明化却是通过重新野蛮化来实现的:通过不断的战争,甚至是最后一场战争来回到和平状态,脱离君王(或僭主)的统治。然而,发人深省的是,这种不断革命、最终革命的方式能否带来永久和平?酒神一方面通过外部战争,另一方面通过内部的甜蜜教仪来构建世界城邦,这种“平衡法则”能否带来最终的自由和安全,也是一大疑问。很难想象,谁将来统治这个世界城邦,谁来掌管这种囊括整个世界的权力。

康德渴望每个公民都能成为“学者”,写专著来畅谈自己的思想,以获得不受限制的理性自由。显然,康德抛弃了古典哲人对人性的理解:并非人人都能成为哲人,人与人存在自然的差异。人人自我启蒙或受他人启蒙,这并不符合甚至有违人的自然本性,因为并非人人都有哲人的理性。同样,欧里庇得斯希望整个世界接受酒神的启蒙精神,并使这种精神普世化,这不仅不可能,也不应该。酒神试图消除人的自然差异,以强制手段建立世界城邦,给人带来的不是终极的幸福,而是彻彻底底的灾难:家园的毁灭,悲惨的放逐,城邦的崩溃。
《酒神与世界城邦》书影(杜佳 摄影)


作者简介



罗峰,华东师范大学英语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上海市晨光学者(2015)。主要从事古希腊悲剧、莎士比亚戏剧、古典诗学及跨学科研究,曾先后赴英国牛津大学古典学系博士后进修(2013.9-2014.9),于美国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访问(2018.8-2019.8)。已出版专著《酒神与世界城邦:欧里庇得斯<酒神的伴侣>义疏》(上、下卷,60万字,为我国首部欧里庇得斯研究专著),编译文集《自由与僭越:欧里庇得斯<酒神的伴侣>绎读》、《丹麦王子与马基雅维利》等。主编“欧里庇得斯集”(拟出30种,所涉语种涵括古希腊文及英、德、法文等主要西文),在ISL(A&HCI),Universitas-Monthly Review of Philosophy and Culture(A&HCI)、《外国文学评论》、《外国文学研究》、《世界哲学》等境内外刊物上发表论文20余篇,并有多篇被《新华文摘》、《中国社会科学文摘》、人大复印资料等全文转载。主持含国家社科基金中华外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结题等级:优秀)、教育部后期资助项目、中国博士后特别资助等在内10余项课题。


延伸阅读


  ● 罗峰 | 肃剧诗人的启蒙

  ● 颜荻|《酒神的伴侣》对“酒神入侵希腊”事件的文学解释

  ● 杜佳 | 埃斯库罗斯与欧里庇得斯的诗教之争

  ● 刘小枫|古希腊语的“作诗”词源小辨

  ● 新书推荐|刘小枫 《昭告幽微:古希腊诗文品读》(增订版)

  ● 莱因哈特 | 那些古典学家们

(编辑: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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